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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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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就开拖拉机,先是一辆长得像蛤蟆头的拖拉机,那辆拖拉机在前轮上面有一个空,爸爸从西门开上来我就跑过去坐在前轮上面的铁板上让爸爸拉我回家,也就几步远,大概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做。我曾在网络上想找一张当时这种拖拉机的图片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我也忘记了这辆拖拉机的样子,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爸爸的拖拉机停在我家门口的胡同头上,我家的大门离胡同口大概十来米,家的前面沿街的位置,我家的北邻住着一个老头和他的老伴。我的印象中他们不爱说话,我平日里见到他们几乎没有见过他们说话,他们也从来不和我说话,总给我一种非常古板的感觉,说古板都不太恰当,像是那种不喜欢与外界接触的感觉,一个家就是一个世界,完全可以与外界隔绝起来的样子。唯一的一次是我拿着一个小东西玩,那位老太太说我拿的她的,我刚从家里拿出来,当然要和她争执,这是我家的。我母亲正好过来,显然我母亲的话更有分量,那位老太太就没再说别的,但我很生气,因为我从来不拿人家的东西。我也曾去过他们家一趟,是他们请人在他们家里弹棉花,我不知道那机器是什么原理,只见一些雪白的棉絮在一张类似床板的东西上面。我怕见到那个老头他凶我未经他同意到他家里来,看了一会儿就从他家跑了出来。时间不是很长,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老头和老太太应该就相继去世了,总之他们的家就空了。没有了老太太整天烧火做饭,那个院子显得非常的荒凉,从我家很容易就能到他家,我常自己一个人过去,空空荡荡的院子和屋子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书,全是繁体字,而且是竖着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能认一部分字了,大体上能看懂应该是关于医学的书,上面介绍很多草药。我对这丝毫不敢兴趣,唯一惦念的就是那书能不能撕下纸来折纸牌,我也确实撕了几张,从一本厚厚的不仅泛黄而且有点发黑的钉装的非常好的书上很难把一张纸完整的撕下来,只能撕一半多,而且折出纸牌来也不好看,甚至那些纸都非常脆了。于是,连做纸牌都没有用,我就更觉得没意思了。那些书就一直丢弃在那里,后来还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家的两扇大门浸满了岁月的沧桑,下面有一个提拦,颜色都是木头日子久了风吹日晒的灰色。大门顶上市一个道士帽样的建筑,大门里头天花板的位置并排着一些木头,上面满是灰尘,下面往往堆放着一些柴火,院子里的几只老母鸡固定的从这堆柴火里下蛋,我每次都来这里找鸡蛋,有的时候没有,但若是有的时候心里就非常的兴奋,最多的一次我捡了五个鸡蛋,高兴的拿回奶奶屋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一个,心疼的不得了。那时的鸡蛋黄非常的稠密,一次母亲从炉子上提下水壶来,拿着勺子头热了之后直接打一个鸡蛋进去,味道就特别好。我在后来吃了无数次的鸡蛋但都没有找到过当时的那种味道。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东屋的山墙,那山墙既不是红砖垒的,也不是土坯垒的,而是一种灰色的砖块,里面能看到一些炭烧完的渣灰的样子。我曾经有意的盯着那面墙看了半天,想搞清楚它们是什么材料做的。进了院子里之后就是一个四合院的结构,院子里有三棵树,北屋门口有一棵桐树,长得并不直但是很有年岁,非常的粗,南屋门口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且长得笔直。或许是因为那是我的家的缘故,我觉得那三棵树看着我都比较亲或者我看它们都比较亲。北屋门口的桐树可能年岁太老的缘故,夏日里的树叶总觉得有些稀疏,它最漂亮的时候是三月末四月初梧桐花盛开的时候,像一片粉红的彩霞一样,煞是好看。而再晚不长时间,两棵槐树就盛开了雪白的槐花,每到这时我就常爬到南屋的平屋顶上去看,映入眼帘的全都是雪白的槐花。称心姐和应心姐有时也会来摘槐花,我总是不情愿,但不敢说,在母亲面前毫无缘由的哭闹,母亲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有一次父亲叫我过来,从小父亲对我比较冷漠,属于典型的严父,在他跟前我从来不敢使性子,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不自觉的有一些不良的习惯,比如我拿筷子总是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拿,母亲纠正了多次也不管用,一次吃饭,我毫无防备,父亲拿着他的筷子狠狠的敲在我的手上,那一次毛病彻底改过来了,由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我平日里多害怕我的父亲,但那次他比较热情,说待会让我看一下太阳,太阳天天见,有什么好看的?我心里想。父亲先把拖拉机打着火,然后拿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玻璃在烟筒上熏,一会儿玻璃就变黑了。他示意我透过这块玻璃看太阳。咦,太阳被月亮挡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事。父亲也看了看,说这是日食。后来课本上讲到的时候我就不再陌生了。父亲也曾留过分头一段时间,还留着小胡子,家里有一张照片,是我和父母亲的合影,我那时大概七岁,正掉了一颗大门牙。那大概是这辈子我见过的父亲唯一“耍酷”的年龄吧,后来推算比我现在还要小六岁,不过年龄是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东西,我总觉得父亲当时很老,但对于下一代,即便他到了六十岁了,也可能觉得他是小孩。
         大北屋里是奶奶和爷爷的屋子,爷爷也是从来不苟言笑的,我唯一能想起爷爷对我说过的话就是他总是嫌我馋,我总爱缠着奶奶要点好吃的,奶奶总是给我一点点,吃完了我当然还想再要一点,爷爷就开始熊我“熊孩子,没有够!”除此之外,我不曾记得爷爷逗过我或者和我说过什么话,但我家里一直保留着一张我百日他抱着我的照片。我六岁那年冬天,几个大爷就开始轮流给爷爷照顾,我也怯生生的到爷爷屋里去,只见他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闭着眼,我没听见他说话,我知道爷爷病了。没有多久,我觉得是半夜,父亲慌慌张张的从北屋跑到南屋,对母亲说:“咱爸爸没了”,母亲慌慌张张的起床,还给我盖了盖被子,她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已经醒了,我躺在床上不敢动,甚至有一点害怕,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爷爷停好了灵,家里人就多了起来,到了出丧那天,是我见过的家里人最多的时候。花圈摆满了整个院子,院子里全都是人,忙进忙出的操办丧事。草毡子铺满了东屋门口的院子,父辈们和我们这辈的兄弟姐妹排了三行,母亲叮嘱我大人哭的时候我要跟着哭。那个主持的人大声的喊着一些话然后我们就跪在地上哭一阵停一阵,哭的时候是磕头的姿势。我哭不出来,大人哭的时候我就跟着哼哼,回头看了一眼华东哥,他也看到了我,还朝我偷偷笑了笑。我知道他也哭不出来。一会儿四个人抬着一扇门板拉着爷爷出门,这时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从家门口到西门我一直哭了一路,直到爷爷被车拉着走了,母亲劝了我半天才不哭了。
       爷爷去世后过来没多久,我就搬到奶奶屋和奶奶在一个炕上睡。冬天里被子非常的凉,我总是要蜷着身子直到暖和了才敢把腿伸直。早晨起来总是不愿穿衣服,奶奶有时会拉着一根火柴烤烤棉衣的袖子我才敢趁着那点微弱的热乎气赶快穿上。冬天快来的时候奶奶每年都会在窗户上糊白纸,有时是大爷帮着糊,我看着那些白纸很眼热,心想这要是能折纸牌多好。那窗户都是老是的一条一条的长木条拼在一起的结构,在靠床的这扇窗户的右下角有一块玻璃,这块玻璃的位置是不糊白纸的,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奶奶从会透过这块小玻璃瞧院子里面,我也常趴在这块小玻璃跟前瞧院子外面,既觉得很有趣又觉得有几分神秘,看外面的院子觉得院子很大。奶奶屋的屋梁下面垂下来一根绑好的竹竿,竹竿是横着的,上面挂着竹篮,奶奶的好吃的总是会放到竹篮里面。我向奶奶讨好吃的时候奶奶总会让我在北屋门外等着,我有时也会偷偷的从门缝往里瞧。奶奶从竹篮里那点好吃的然后再挂上。无法是一些桃酥饼干长寿糕之类的,但我从来没有吃饱过,能得到一小块就不错了。有时会吃到一些麦乳精,任何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有一次是好东西管饱的,但那次我一点都不想吃。那天是我开锁子的日子,在北屋的最东边的生火做饭的屋里放着一个大簸箩,里面放在很多的桃酥,但我一块都不想吃,因为咬了一口觉得很难吃。街东头的学院(他的小名)陪着我,他也不想吃那些东西,我脖子上挂着一条八斤半的非常粗又非常长的铁链。时辰到了之后我摘下脖子上的铁链就要往门口跑,我必须要跨过一个板凳,在此之前好几天我就担心蹦不过去,但真蹦的时候觉得还是挺轻松的,出了大门之后跑到朋子他奶奶家,在那里吃点饭然后这个仪式就完成了。
        西边的姥娘家我叫西姥娘,她的年龄和我奶奶相仿,我经常和奶奶到她家里玩,有的时候我也会自己去,一天她家里多了一个小娃娃,是一个小女孩,是他的重孙女。在这个重孙女大一些的时候我自己去她家玩,惹这个小孩玩,发现这个小孩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已经忘了,回家和奶奶说,大概奶奶那时已经知道了,但是她有些惊讶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就对奶奶说了说。这个小女孩先天性智力残疾,等她大一些了我到西姥娘家去玩她能够认识我,她哼哼着表示认识我但是她不会说话。这个小女孩至今仍由妗子看着,妗子今年也七十多了,每年春节我都会过去看看妗子和舅。妗子从小每次和我说话都非常的热情,夸我小时候懂事,和我说着我小时候的一些故事。我从来没有见过西姥爷,以为他早已经去世了,但到了1985,86年左右的样子,我突然听说西姥爷原来是年轻时去了台湾然后就回不来了。我在西姥娘家的院子里见到了西姥爷,她家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我们街上的人,西姥爷拉着二胡,一副很悠然的样子,看上去很面善很慈祥的一个老人。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四十年代末,西姥爷干买卖去了台湾,然后就不允许回来了,西姥爷身上的钱花完了只能要饭吃,最后要不到饭了,饿晕了躺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人家出来看的时候发现了西姥爷,把西姥爷抬到家里给了饭吃西姥爷活了过来。后来西姥爷和那户人家的女儿成了亲。西姥爷走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但回家根本没有希望,所以在那边再找一个媳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西姥娘这边到了文革的时候遭到了批斗,带着尖顶的圆帽子被压到台上挨批。西姥爷回家的时候我们这边仍旧比较穷,村里人说西姥爷所在的台湾油条五块钱一根,苹果好几块钱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听说油条是论根卖啊?五块钱一根,这一斤得多少钱?天文数字啊!那个时候贫穷真的限制了我的想象,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的事。西姥爷一离家就是几十年,回来的时候都已经老了,听说他带回来一些钱,算是对西姥娘和这边的孩子的一点补偿吧。后来西姥爷又回来过多次,听说西姥爷在台湾开了一家工厂,应该算是有钱人。西姥爷去世的时候已经很大了,他是在台湾去世的。西姥娘仍旧又活了几年,去世的时候应该九十多了。这样推算的话西姥娘应该比我奶奶大一些。
        李专家在街的最西头,他家的门口就是西门了,西门是一道破,所以我印象中他家北屋的山墙非常的高大,而且全都是红砖垒的墙,进入院子,家里盖的也非常的气派,感觉在整个村子里都是属于比较好的。东西比较长,院子也比较大,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家的楼梯,别人家爬到屋顶都是用梯子,他家则是固定的楼梯,楼梯也比较宽,楼梯的两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盆,里面盛开着鲜花。甚至楼梯一边一个平台上也摆满了花,非常的漂亮。李专比我大一岁,感觉他也属于比较噌的那种孩子,总之我们都不敢惹他。他家邻居是李云,李云和我同岁,虽说李云是个女孩,但她性格和男孩差不多,而且也不太爱干净,我小的时候经常和她一块玩,有时一块打纸牌。一次去她家,不知道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那句话不投机,她爸爸咣的一声就把我摔到地上了,面条也洒了一地,吓的找了个机会就跑了出来。她爸爸和我爸爸是同行,也是干了许多年。后来李云有了一个小弟弟,胖嘟嘟的样子,眼睛特别大,李云出来玩就总要带着她的小弟弟。那个时候老季官庄就开始有人扒屋准备往新村搬了。李云的弟弟长大后我就几乎没有见过,见了都不一定认识了,印象中一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再往东就是老梦家了,老梦姓李,按我母亲那边的辈分我要叫他姥爷,但全庄都知道他叫老梦,我从小就想,谁小的时候都是娘眼中的娇娃娃,但老梦现在的状态就像被上帝丢弃到了一边。老梦是一个流浪汉,但他流浪的范围只是村庄的周围,他总是找一些死猪死猫死狗吃,可能他的身体里面产生了一些抗体,从来也不长病,从来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有的时候也会理理发,应该是他自己找剪子剪的,看上去还不如平常帅,前几年网上那个犀利哥他大概就那个样。我们一帮小孩子常常偷偷溜到他家里去,有时能够捡到他捡回来的一些小玩具,甚至一些我从来都没见过。如果碰到他在家他会大吼一声,吓的我们急忙从他家低矮的围墙上翻墙出来。有时他不在家,我们会偷偷到他的屋里看看,一面墙上全都是挂着各种动物的皮毛,非常的吓人。其实我从来并不害怕他,只是别的小朋友吓的跑的时候我也跟着跑。我有时也会和他说话,他会说话,只不过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经常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他有时会叫住我们几个小孩让我们和他一起打牌,但他根本不懂打牌的规则,随意乱出,我们说他他就一个劲的傻笑,一把牌没打完就散了,因为他不会打。他有时也会拿他捡的小玩具哄我们,我知道他心地比较善良,但其他小孩总害怕被他拿刀杀了吃了,反正老梦什么都敢吃。在许多年之后我听说过老梦的一个故事,一次老梦吃了一只死老鼠,而这只老鼠是被毒死的,老梦吃了之后一连睡了几天,应该是中毒了,几天后他醒了过来,又和平常一样了。几十年老梦没吃过药,他也没有钱买药。老庄都已经扒了之后他仍旧生活在老庄,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常爱去老庄玩,原因和现在写老庄一样,我想不出他怎么买火柴,就经常买一包十盒送给他,他接过去脸上显出很感激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高兴。他又让我和他一块打牌,他仍旧不会,而且那些扑克也不是一副,不管他怎么出我就凑合着出,和他打一两把,他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虽然根本没有谁输谁赢。老梦有一个亲哥哥(或者弟弟)在明水开饭店,他曾去找过他,给了他几百块钱。老梦有时也会去新村的商店里买点东西,可能是村里的人施舍他一点钱花。夏天里爸爸回来的路上碰到他,正好买了几个西瓜,停下车给老梦一个,老梦自己觉得不好,拿着西瓜自己到公路壕沟里吃。
       老梦的房子最好也被扒了,他跑到水库里面养鱼的废弃仓库里面,我见到他的时候问他吃什么,因为我也想不出他能够吃什么,他说地理的地瓜玉米不有的是吗?我竟没有想到。他和我说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最近腰不太好,我真的很吃惊,我从来没有觉得他的身体有问题。我又给了他一个打火机,一会儿老梦开始在屋里生起火来,浓烟满屋子都是,但他就是不出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受的了。后来我能挣钱了,手里也有两个零花钱,一次遇到他在枣园,我正固话销户回来,口袋里还有几块钱,正遇到他,于是把剩下的几块钱都给了他,我问他认不认识我,他打量了半天,说你是建民子(三大爷的孩子)吧?我说不是,那是我哥哥。再后来,他搬到了新村北面的机井屋里,我又给过他钱,最后一次是二十,我叫他的时候他从屋里伸出头来,很警惕的样子,好像也不认识我了。母亲知道我给他这么多后骂了我一顿。再那之后老梦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可能调到机井屋里淹死了,有人说他可能流浪到外地死了。后来老梦流浪的范围比较远了,有人说在水寨见过他,至于他死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了,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人想念他。